图书出版
《夷地良人》
大地在成长
帷幔拉开,遥望大地,还有天空。在尽头,我们称为天边的地方,天与地融为一体,仅剩飞鸟和时间能挤过去。时间是空的。
拉开的帷幔,让我们得见生命的成长。大地是舞台,天空是归宿。我们心中的小鸟一直扑腾,看上去像飞翔。时间吞噬一切。

第一章
1
夷安大道路东这座桥,比其他桥窄。桥南侧为中石化加油站出口,再往南一点是高密隆运汽车城。我从汽车城出来,车停靠桥边。之前访问了隆运汽车集团董事长姜雪琴女士,稍后在占地一百八十亩的汽车城走了一圈。现在,下午四时许,我从窄桥看罢南边,再转身看北边。桥北持续延伸的是隔开夷安大道和苹果园的宽沟。深沟爬满秋后的荒草,足有一里半地。北望另一座桥是目力的极点,模糊不清。夷安大道南北飞奔的车辆,卷起道路两侧高大法桐的落叶,叶片金黄或暗黄。
车停靠桥头,有些原因。昨天,2016年10月24日,秋雨夹裹浓雾,打湿了东浦路和龙潭路,打湿了夏庄镇对“东浦荷香”和“龙潭夜雨”的记忆。它们属于高密历史上的八景之一。停车,当然不为“东浦荷香”,也不为“龙潭夜雨”,是为龙潭社区王连福主任。我坐在他对面,隔着茶桌。他说起龙潭社区王家官庄村的土地,说起一片苹果园,四百亩规模,位于夷安大道路东。果园二十多年了,如今成了他去不掉的心病。
我眺望成为王连福主任心病的四百亩时,深秋日短,太阳摇摇欲坠,仅剩余辉。余辉的粉末橘黄,扑打果园高擎的树枝。日光下铺展开的是深绿而暗灰的树叶淤积的平面。一条泥土路往东使劲拉长,试图挣脱迷茫的雾霭,又似乎要挣脱自己。我想加入其中,以闲散的方式,缓慢走过去,探查王主任心病的症结。昨天的雨,让泥土路的车辙积了水,特别明亮。
正要迈步,只听“扑通”一声,一位穿条纹毛衣的老人跳进深沟,像跳水。连年干旱,沟底干硬,昨天的微雨没能让硬块变软,人撞击泥土,仿佛石块击中水面。他弯腰,两手探入荒草,仿佛在找什么。这时沟沿停了一辆三轮车,车上装满纸箱、铁丝等废旧物品,车座上是一位年龄更大的老人,神情木然,似乎瞌睡上来了,眼睛微闭,既没在意我,也没在意跃入沟底的老人。我猜测他们不认识,和我一样,在这里偶然碰到,继续各干各的事情。沟内老人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根细长又崭新的铁丝,握在手中用力抖了抖。
泥土路笔直,路面略微起伏,通向东端的龙潭路,目视距离不少于三华里。喝茶时,王连福主任只说心病,没提这条路。它在四百亩果园南头,紧靠果园,路南又一条大沟,或叫灌渠。灌渠南两米多高的围墙内,便是我刚转过一圈的隆运汽车城,钢架结构的厂房为生意支撑了空间,凸起在灌渠南岸。姜雪琴董事长不无遗憾地笑谈过汽车城北的果园,既未说起围墙下的灌渠,也未谈及道路,或许路和渠此时此地与其他存在物相比,已不重要。
 
2
背着夕阳,沿泥土路东行,道路狭窄,仅够容纳一辆三轮车通过。由两侧侵入路面的蒿草看,以前,或不用很久以前,这是一条相对宽阔的乡间生产路,存在的时间应早于苹果园。这个判断,在随后遇到一家养鹅场时得到印证。20世纪60年代或更早就有这条路了。坐在电动三轮车上与鹅场年轻老板聊天的老人说。他穿迷彩服上衣,显得年轻,神情庄严。下午他在自家果园待了一阵子,天黑前要赶回龙潭路东的杜家官庄。
看来,以前杜家官庄、王家官庄等几个官庄的这条主要生产路,至少有五十年的历史。它变窄了,也就近些年的事,自连接高密城和青银高速公路的夷安大道拓宽并在城北启动工业园区建设开始。眼前所见,荒草侵入路面三分之一多,肆意蔓延,等同人高,俨然成了道路主宰。右手边,包括灌渠斜坡和渠底,除了更多荒草,还植有白杨树。杨树一棵棵排成两列或三列,同样占据道路的三分之一。这些只有三年树龄的杨树,间距一米多一棵,树干泛青,个头不高,因栽植过密,难长大成材。栽杨树的农户,并未指望它们成大树,即便耗费五年、七年成了材,砍伐卖掉,也难以换回期望的利益,白杨树不值钱。它们活着,耸立路边渠沿,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存在的意义远远大于成材后被砍伐的意义。
因此,从走上这条无名路开始,到天色变暗至龙潭路结束,我内心留下的只有荒芜,荒芜衍生孤寂。路的延伸感和果园的一望无际未冲淡孤寂的氛围,它从路边扩散,挂上草叶和树梢,浓度大过临近的黄昏。它还在我心中滋长,慢慢占据整个身体,浓雾般集聚,如偏僻角落欠缺照料的土地,野草扩散,葱茏又荒凉,包围村庄,包围我,还包围了乡愁。
迷彩服老人说路的历史至少五十年,与我估算的差不多。之前我遇到跨过灌渠的一座单孔旧石桥,北边连接生产路,南边曾连接另一片田野,现今被一堵青皮水泥墙挡住,墙内是隆运汽车城的半坡起步练习场和停车场。桥面不宽,一层厚重的泥土,长了荒草,高过人膝。秋已深,荒草枯干,大多是狗尾草,穗子结满草籽。石桥桥身用大块平度青石,经钢凿修整铺成,石块的缝隙用水泥灌浆,年日已久并未坍塌。此桥应建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与生产路、灌渠年龄相仿。那个年代从桥上经过的,大部分是马拉或牛拉地板车,驮着土杂肥或收割的庄稼;也有人力木制手推车,两边固定长条篓,推运肥料,也装载掰下的玉米和刨出的地瓜……石桥是农耕时代的见证物:它躺卧于建成之时,静待农耕文明的结束。
 
3
灌渠比道路宽阔,陷入地下一人深。它并未提醒我留意它,但它存在着,存在的价值大不如前,既不如近前只剩三分之一宽的生产路,也不如稍远的一棵苹果或山楂树,甚至不如身边一棵拳头粗的杨树。渠底除密植的白杨苗,便是野生的芦苇,或立或歪,扬着花絮。
我还是注意到了它,因为它曾经的重要性。灌渠并非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完整的形状和结构告诉我,它被精心打理过,两岸向村庄绵延的土地得益于它。从前一年四季都有流水。这是迷彩服老人给我的另一个信息。冬天在渠底滑冰,冰面上的芦苇一折就断。灌渠不仅浇灌庄稼,还给他带来劳作之余的快乐。它说干就干了,两头截断,再不见水,不记得打什么时候就这样了。现在可好了,家家户户都要打井。事实上,打井如同密植树木,人们看重的非为水源和浇灌,是在此举寄予更多愿望。
最为寂静的角落,大概是这条灌渠了。寂静不是发生于某个时段或瞬间,是持续不断的长寂,来自灌渠内部。它的存在不被认为还存在着。人们早已无视了它,遗忘了附着它身上的旧时光。我从生产路往前走,偶尔在灌渠边停留,这时候它明显存在,因它的宽阔和不可测的荒草。我无法越过它爬到对面去。我已走过汽车城东围墙,灌渠外面,呈现田野和更多树木。
大平原的特征是一望无际,稍有起伏,让人惊喜。比如道路中间突然蹦出一只小黄狗,小路仿佛有了震动,寂静被打破了,这是对我而言。反过来,当下的小路属于小黄狗,也属于小黑狗,它们随时在此地出没,是这里的寂静之一。我的现身,冲击了它认为的平衡。它竖起耳朵,尾巴停止摇晃,警惕地观察我。等到它认为的危险不存在,才转身跑开,没向周围发送预警式的吠叫。我把这种出现和消失视为乡间的时光之美——你看,它轻松翻越灌渠,隐匿树林中了,我还巴巴地望着它。
也就一瞬间,我听到灌渠流淌的水声。是水荡开的声音,不是风摩擦的声音,也非落叶坠地的声音。那水流之音隔着时光,隐约但坚定地送进我耳朵,启发我想象生命的律动。那儿,没有人的位置,它们用轻微的荡漾,轻松否定了人迹的存在,让我明了:万物有时。
其实,从踏上生产路第一步,我便开始观察果园——这块占地四百亩——王连福主任的心病之地。我不想漏掉任何细微的变化,包括如墨水瓶似的天空忽然变幻出白云,夕阳的金辉洒向红瓦屋顶和金瓶柿子树,喇叭花攀缘于树干展示粉色的身姿……但步行约百米后,意识到自己选错并走错了道路:我无法进入苹果园。



目录

上篇    土地
/大地在成长/
·第一章/003
·第二章/015
·第三章/051
·第四章/070
·第五章/089
·第六章/109
中篇    村庄
/ 寻找与薪火关联的光明 /
·西注沟记旧/119
·白家庄之小与之大/131
·小杜家模样/136
·水西往事/145
·永丰屯记忆/155
·拒城河村命名的事物/163
·三棵树在王家沙坞另一种讲述的方式/172
·重访晏王庙:在与非在之间/182
·城子村古胶河畔与扑灰年画的浅言轻语/189
·高家店的慰藉/200
·阅读平安庄:莫言老家的空间与边界/209
 
 
 
 
下篇    良人
/ 今夕何夕,见证此良人 /
·胜本之本/223
·卢先生/230
·王锦高的小镇生活/240
·姜祖幼的二三事/250
·阿慧的山水/257
·墙垛上的杨福迅/267
·蜗牛、灯芯草和滕松杰的某年夏至日午后/277
·水墨,单秋芳的追心之路/287
·草木之心止于兰/296
·邓永华由A点到B点的运动过程/306
·齐秀花剪纸/316
·运筹学家的牛和无所不知的桥/324
·站北街王红霞的一天早晨/333
·北归南燕衔雨丝/343
·成婚记/352
·南山情长/361
·李羿独步入画来/378
·张金池敲门/387
·Hellen:路上的快乐/397
·再生之力/407
·邱文英与麦穗的河流/413
·修文之地一幅画/422



  1965年生,高密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系,分配至某新闻单位从事记者、编辑。20世纪90年代初辞职,游历南方10多年,从事过传媒、策划等多种职业。2008年返回家乡,相伴乡野,写诗著文,追梦求真,完成多部诗集和散文“老家三部曲”写作。获第                  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Time:2024-05-27 12:19:28  编辑:闰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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