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出版
《五龙河》
来,我的朋友,寻找新的世界还不算太晚。
——《尤利西斯》
 
我和我的乡亲一样,在五龙河畔出生,在它两岸终老。我们的一切,包括追求和不追求,生和死,无不与它相关。它是我的母亲河。我要这样说起:五龙河全长五十多公里,流域面积三百六十平方公里,一条不宽不长的小河。它发端于诸城市九龙埠北麓,由南而北,穿越高密全境,流经多个乡镇,拐了数个大弯小弯,虽渺小瘦弱,却是家乡举足轻重的河。我与它举案齐眉,居中而立。我这样想象:我终于来到九龙埠北麓,用了比预计更长的时间找到它的源头。我深情地凝视它,像凝视镜中自己的身体,像目睹生命诚惶诚恐临世的瞬间——起始之初脆弱不堪,看似经不起一阵风吹,受不住季节更替的脆响。
“麓”让我浮想联翩。我想到山麓。山脚下原始风貌的密林,莽莽苍苍,从低地到高空,纵目难见边际,天地之宽无非如此了。日光下它浓重的阴翳,让我畏于举步,群鸟在林间喧闹,惊颤树梢,也豗于我耳内,再不要听别的声音。月光自古及今的稀薄,淡如灰白的翅羽,扑不进赶不走林中的静寂。我游走其间,踩断枯枝,踏碎落叶,用谛听探寻暗夜的泉涌,感受谲诡变幻。我幻想山径尽头的丫字路口,静卧一家客栈,数间木屋,柴扉虚掩,微光穿透玻璃窗,擦拭黑夜。窗外树叶低垂,油亮亮的,反射月的光晕灯的疏影,吸引钻出密林的我近前敲门。敲一下,再敲一下,木门“哎哟”着开了……
那些画面时常闪现。我总在关键时刻醒来,在一拐弯寻见河源时,在木门开启之际。许多年过去了,我终于找到合适的开篇,那是梅瑞狄斯的诗句:
炉火逐渐熄灭之际,
我们才探索与星辰的联系。


目录

第一章 河源  /001
第二章 奔流  /025
第三章 寻找  /053
第四章 西源  /077
第五章 汇聚  /105
第六章 心灵  /133
第七章 存在  /163
第八章 曾经  /189
第九章 远去  /209
第十章 绵延  /231
第十一章 逆行  /255
第十二章 生命  /267
后记   老家三部曲的写作记忆  /305

试读

第一章  河源

1
白杨树发芽了,一年的春天开始了它浓烈的尾声。
白杨是家乡数量最多的树。它生长快,俊朗挺拔。一旦缺少杨树,天空就真的近乎空或白了。因此,盛大的春天,若杨树未开芽散叶,举目瞭望也缺失重要的色彩,繁花似锦只能低处爬行。现在,历经一冬熬炼,杨树攒够了劲儿,山崩地裂般,撕开孢子,发芽了。叶片有的如铜钱,有的只是个豌豆粒,鲜嫩黏手。等它们巴掌大小,由浅黄变深绿,迎风舒展,夏天的火车便钻出山洞,轰隆隆开过来了。
途经五龙河,从堤岸林荫走过,眼见河水渐趋枯竭,白杨却日益粗壮茂盛,心想假如天空有河流的话,除了星河,除了云彩轻描淡写的河道,便是杨树林铺就的碧绿流水了。它们先笔直向上,到达一定高度,在半空交汇,紧致密实,哗哗滚动,昼夜不息,一点不虚无,填充了五龙河缺水的空旷。因此,白杨在我心中,是家乡的另一条河,它与五龙河交织交替,由记忆滥觞,在我血管流淌。这基于一个不可更改的事实:五龙河是我一生认识的第一条河,而白杨,乃与我相识的第一种树。
车出诸城市的夹河庄,往西一拐转向南,一条于岭地起伏却笔直的水泥路,通往张家兰子,两村相距三里地。夹道而立的由白杨换成刺槐树。它们以行道树的妆容,肃立成景,黑着脸,态度冷漠。我停车为它们拍照,舒缓兴奋的心情。太久的郑重其事和日思夜想,在就要接近那真实时,犹如揭开从未谋面的新娘的面纱,即便果断伸出手,也总有片刻迟疑。我停在道边,遥望村庄,观察岭地和身前身后的道路。岭地被改造成台田,大部分种植冬小麦,麦苗已四五十公分高,正蓄势拔节,有人在麦田喷洒农药,消灭蚜虫和清除即将疯长的麦蒿。一贴一贴黄颜色的是扬花的油菜,凸起岭肩,下面一带凹陷之地,白杨林耸出淡绿色树梢,我知道那是五龙河河道。我嗅到它远古的气息,携带起源地的清新。
下路牙,弯腰抓把泥土。那非纯粹的泥土,而是卵石、颗粒粗大的沙子和黄土混合而成,极贫瘠的土壤,却生长极好的小麦和玉米。放鼻尖闻出小时候的味道。五龙河的味道,我迷恋的母乳的味道。我扬向空中,它们纷纷坠落,一粒粒鲜艳而自然,下坠的速度非常慢,几乎停滞,如同一个人从中年往童年回落——那个童年的我蹲在河床,仰着脸,扬起沙砾,阳光刺痛双眼,他闭目的间隙,沙砾回归河床,非常迅捷。他没看清。于是调转身,再抓一把,这次扬得更高,沙砾散开,他看清了每一粒的颜色,咧嘴笑了,但他始终无法解释那些颜色为何光怪陆离,由多少绚烂合成……
上升的和下降的是同一条路。时间流淌其中。我在时间的河流沉浮。返回车旁,盯着来时上升归程下降的路,盯着架在刺槐树杈黑着脸的喜鹊窝时,太阳猛从云后游出,放射白光,刺中我和众多事物的影子。
2
岭地的早晨清冷,山岚飘荡,气温与大平原有差异。离张家兰子不到一箭之地,从村北望过去,村庄西高东低,倾斜一幢幢红瓦屋顶的民房。第一眼是村庄的背影,房屋从村东河沿向西延伸,一直到岭肩高处,被数丛枝桠黝黑的刺槐和吐露新芽的白杨挡住,颇具大村庄的气象。村庄其实不大,东西瘦长,南北窄短,就百十户人家。广阔岭地散落的遥遥在望的其他村庄,如星石沟、夹河庄、山庄村等比平原的村落小很多,紧缩在岭坡或埠口,被大大小小的埠顶环抱,村外便是修整一新的梯田,高低错落的绿是风中招摇的麦苗,望不到尽头。
我对此地的一切充满兴趣,包括草本植物、树木、动物、沟壑、土丘,还有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人群,他们的生活方式,饮食起居,喜怒哀乐……我游走七个多小时,尽我所能观察和记录,像只饥渴的小动物,放射贪婪的目光,漫山遍野觅食。我最想发现的是水,是构建一条流淌百多里地河流的第一滴水。毫无疑问,我循水而来,亦将循水而去,从起点去往终点。
“真巧,你来得正好。”
直觉让我把车停靠张家兰子村西僻静处。一头大黄牛和牛犊抬头发现了陌生人,流露一点好奇,除了将肥臀调向我和尾巴轻摇,再无任何表示,继续它们被我打断的舐犊之爱。说话的是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妇人,她骑上海凤凰牌电动三车,头戴橘红色围巾,身穿黑横纹的粉色马甲,一出村便加快骑行速度,一脸笑意地扭头看我一眼。此刻我蹲在出村的沙土路,面对一棵花朵盛开的桃树摆弄相机。她是张世龙的母亲。张世龙是我即将结识的张家兰子村一位90后的年轻人。
“这里可是九龙埠?”我对着急驶在蜿蜒小路的三轮车高喊。
“没错,看着我走。”回声如沙尘,落到路边。
沙土路向西延伸,在岭地写着“S”形,一个长长的下坡,像村庄甩出的无声的鞭子。电三轮没继续往前,朝南上了岭,几间房屋前停下。我仔细盯着,慢悠悠靠近。
这条丫字路口是我梦里反复出现的路口。我踩着月色,走出幽暗的密林,被客栈的微光吸引,到达这里。木屋客栈换成了砖混结构的五间房舍,立于半坡,等我上前敲门。
张世龙立于坡道,面向北方,对我招手,逆光中似剪影。
这里是九龙埠北麓,五龙河起源地。
球鞋把路面的沙粒挤压得“吱吱”作响。太阳如定时巡航的蜻蜓,忽悠忽悠往埠顶升,金光四射,梳理天空和大地。一面埠坡向上,几片麦田,稀稀拉拉新生的野草,其余全是翻耕过的黄土地,不见梦里苍莽的林木。天空有难得的湛蓝,一不留神就要掉下来,盖住从九龙埠向两翼奋然而去的高压输电线路。飞鸟在埠口的树林和村子周围游弋。一只喜鹊掠过我头顶,短鸣缱绻,寻找它的同伴。
这个早晨对张世龙并无特别。他很早离村到了庄园,也许天刚放亮的时候,也许大黄牛尚未睡醒的时候。他二十八岁,年轻,浑身金色的年华,一滴初出泉眼的水珠,就要汇入小溪,流出山麓。他把正在建设的庄园叫九龙山庄。去年购买的土地,盖了房子。那房子替代了我梦中静卧的木屋客栈。部分土地种植了苹果树,树苗怯怯地像小学生,在房屋西侧的台田排成队,试探着生长,枝条簪着新芽嫩叶。果园用水泥杆和铁丝网简约圈了,盖了鸡舍,散养鸡鹅,鸡群四处寻食,不怕生人,习惯了被围观。它们也聚堆围观那围观它们的人。果园下方,北麓西侧,池塘已挖好,正垒砌塘岸。张世龙记得小时候那儿有个泉眼,泉水汩汩,常年不绝。现在他请人从记忆中的位置把它找出来,围成鱼塘,蓄水养鱼。泉水养的鱼干净。他说。但泉子不如从前猛了。张世龙望着围堰干活的乡亲补充道,眉头皱着,很不开心。我们相会在通往埠顶的沙土路,像相熟的旧友。小路分开住房和果园。房前院落的侧门开着,不用敲。
他大概猜出我来九龙埠想做什么,点头招呼带着默契,而我必须说出“我来找五龙河的源头”的话。他不说话,转身往埠顶走,我跟着。身边又来一位中年人,许是他父亲,也许不是,没来得及问。他的母亲在电三轮旁,微笑中含肯定的示意:往上走就对了。她来帮儿子料理园子的农活。
张世龙有比年龄成熟的沉稳,言语不多,闷头向前。先到了一处泵房,清水从机井抽出,顺胶皮管流进相隔二十米远的蓄水池。池子四周和底部裹防渗的灰布。已积攒了半池水。水清无鱼,波皱细密,不起浪花。此际风声不断,颇有临高之感。世龙言:机井的水从未干过,水冽而甜,可煮沸泡茶,可举瓢直饮。
到埠顶了。张世龙止住脚步,四面瞭望。我也旋转身体观察,心中存疑这儿是不是最高点。人在上面不觉得高。这里是最高点。他手指南边和西南方,开言道。天再晴一点——如今很难——会清楚地望见诸城市区,能望见骑自行车赶路的人的鼻子。我边听边想象那人的鼻子,但辨不清是女人的鼻子还是男人的鼻子。再往西偏西北方向,视线沿壮观的高压线路,掠过几个村庄和耸绿的柳树,可望白龙山和百尺河。那儿也有好水。张世龙又道。东有崂山水,西有龙山池,说的就是白龙山白龙池和黑龙池的水。我陡生向往,可转念又觉得恐怕不如五龙河的水好。我喝五龙河水长大,感觉好,从未感觉不好。
“这儿是五龙河的源头?”我问张世龙,也是问自己。他前伸双臂,摊开双手,一个拥抱四方的动作:
“在那儿!”
那儿有组物件,通体灰白,像大理石,也像汉白玉,分成两部分,组成标志。一根实心直立的柱子,出地高度半米,三面光滑,一面刻字,写“国家测量标志”,“志”字埋入泥土,不得见,测量过什么,不得知。立柱旁,一根空心的圆柱,直径一米,立着埋进泥土,可见高度四十公分,无文字说明,像虚设的机井口,嘴巴大张,想吃点喝点什么的模样。
这时候,天空是我仰望的背景,大地是我立身的根本,我必须以渺小的身躯直立为人,被风吹着,尽量吹干净自己,排除所有干扰,面向东方,面向张家兰子村南,再面向北方,面向奔往家乡的一条河,想象一滴水孕育和滋养的生命,想象生命为何而来。
第一滴水决定了整条河的方向。它必须清楚怎么流,往哪儿流。假如它决定错误,五龙河就没了,我也没了。它一定是从极深的黑暗中来,冲开我脚下数百米、数千米岩层,耗尽许多时光。它也是静悄悄来的,静得像泥土的颗粒,像光触及草叶的肌肤,像良善者的目光相遇,像爱的心跳形成之前。这滴水,不仅滋养生命,还擦洗灵魂,让想到它的眼睛湿润并明亮。一滴水便是一条河的全部,包括希望与愿望。它甘愿以平静之态流淌于人群之中,做人的良伴。它一定为寻找新世界而来,从生命永恒循环的约定弹出,闪耀灼痛眼目的晶莹。这闪耀能让邪恶不再邪恶,让美好愈加美好。它让我们想到信任、盼望、热爱、勇敢、忍耐、力量……烈日下辛苦劳作的耕牛需要它,黎明前迷路的羔羊需要它,深秋屋檐下一棵车前草的最后时光需要它,误入尘世的我们长大的过程需要它。
它曾让孔夫子叹息为“逝者如斯夫”,让庄周呐喊为“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它曾属于博尔赫斯梦见的“混沌初开第一天的黄昏和黎明”,属于布莱希特的“恶人害怕你的利爪,好人喜欢你的优美”,属于保罗•策兰的“一个灯一般闪亮”。从洪荒到绿洲,从开始至结束,不知这些够不够。这滴水,并未如我这般犹豫、想象、观望、摆姿势,它直截了当、毫无保留、不假思索地冲出埠口,绕岭成溪,出溪为河,朝我的家乡奔涌而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迈步向前,我挽住那滴水,语尽而沉默。

作者简介



1965年生,高密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系,分配至某新闻单位从事记者、编辑。20世纪90年代初辞职,游历南方10多年,从事过传媒、策划等多种职业。2008年返回家乡,相伴乡野,写诗著文,追梦求真,完成多部诗集和散文“老家三部曲”写作。获第                  四届风筝都文化奖,第二届齐鲁散文奖。

Time:2024-05-27 12:16:20  编辑:闰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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